白罗芙

一个总能精准投入冷圈的人
( ̄(工) ̄)
平时很好说话的,但催更会炸毛。

【河神】地天泰(十二)【郭得友X丁卯】

“你说,这薛小姐当真是淹死在河里的吗?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呢。”

“怎么不对了。”

“那帮人往棺材里按我的时候,我的脸撞在薛小姐头上,薛小姐头发里有很浓的茶水味,这不对劲。”

“茶水味儿?”

“对,雨前龙井。这种茶胡叔叔爱喝,每年浙江那边茶庄拿上好的给他送来,连路费折抵下来,一斤要八块现大洋。只有大户人家喝得起。薛小姐既然沉河而死,她头上的雨前龙井是怎么来的?总不能捞上来拿茶水给死人洗头吧?还有,见了小姐尸身,我看她父亲的表情是愠怒多于伤痛,可薛府那位管家贵叔,看着还比薛老爷更伤心些。”

“那位贵叔在薛府地位,跟你漕运商会的胡总管差不多?”

“是,听说在薛家做了大半辈子,那位小姐跟我一样,都是总管看着长大的,几乎视为己出。我看他见了小姐尸身,眼圈儿就泛红。那天胡叔叔在岸边抽我一耳光,眼圈儿也是红的,打在我脸上,可是疼在他心上。我是太不该了。”丁卯叹口气,“不说这个,我只觉得薛老爷态度很奇怪。”

“哦?你也觉得奇怪?”郭得友两条眉毛扭成个疙瘩,“我刚才也觉得奇怪,说不上来,就是别扭。就你说的,她家贵叔看着才像亲爹该有的伤心,薛老爷是有点儿……不过我兹当是你小白脸奸夫上门把他气的。”

丁卯手腕绕回来在郭得友脑侧轻轻弹了一下:“说正经的。我在想,薛小姐被人拐走,大着肚子回来,穿着打扮倒还十分体面,应该不是被拐去卖了,说不定是和人私奔。我上门被误会,也有这层关系。大户人家的小姐私奔怀孕,这是极大的丑事,别说她,就是我不经三媒六聘从外面领个大肚子的姑娘回家,我爸爸也要打死我。”

“所以你不敢逛窑子?”

“别打镲!那天在灵堂里,我问胡叔叔我爸留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,胡叔叔说,我爸讲,什么时候把我抓回去,他要抽掉我一层皮。”丁卯低下头,声音淡淡的,“我爸一直疼我,我这样不孝,把他气得要命。他要是没死,真的会用鞭子抽我。胡叔叔说我爸年轻时候习武,手劲儿大得很,七八个壮汉近不了身。他要是抽我,说不定几鞭子下来就把我抽死了。”说着轻轻一笑,“只要他能活转来,我现在倒愿意被他抽死都好,比这么日日夜夜又愧疚又后悔还舒服些。”

郭得友只觉得有一点两点液体落在自己后颈,刚想看天是不是下雨,却听见身后传来轻轻一声抽泣,随即被强自忍住。这小小少年如树苗般青翠稚嫩,刚出头露面便遭风狂雨骤,笼罩他的参天大树轰然坍塌,一面忍着伤痛奋力查明真相,一面不住自责,不到查明真相的那一天,想来他这份自责愧疚难得解除。想着想着,也不禁心下恻然,想说什么安慰安慰,又不知从何说起,恰好前面远远地看见一个茶棚,便向那边走去,自己竖起一根手指道:“该歇歇了啊,记一次!祖宗,别念叨雨前龙井了,喝口大碗茶,吃块大馅儿饽饽吧。”

丁卯也知道自己失态,赶紧悄悄拿袖子擦把脸,换个腔调道:“记一次,还算你自觉!放我下来。”

谁知郭得友并不放他,背着丁卯大踏步走入茶棚,这会儿茶棚里没什么路人,空荡荡三张小木桌并几条条凳,茶棚老板五十来岁,一见有客赶紧热情张罗,却见进来这高大年轻人背上还有个小伙子,更稚气白净些,衣着不俗,趴在人背上一脸羞涩,连忙上前扶住:“这位爷,尼了介四恁么着,腿脚不方便?”

郭得友大剌剌地道:“哦,我兄弟,打出娘胎就这样儿,走哪里都我背着。你伺候时当心了。”

“哎呀,您二位爷真是兄弟情深呐!等着,我给介位爷拿个垫子靠着,可别滑摔了。”茶棚老板忙忙地到后头翻出两个灰扑扑的垫子,一阵扑打,尘土飞扬,又拖进来一把三条腿的竹圈椅,垫上石头,使开井水狠擦,顷刻间给丁卯弄了个软座,郭得友憋着乐把丁卯往那三条腿儿的椅子上撂:“兄弟,坐住了,介要是摔下来,妈吔,还不得弄个狗啃屎?”

茶棚老板赶紧道:“不能,结实得很,尼了就是搁上头来个竖蜻蜓都掉不下来!二位爷喝点儿嘛吃点儿嘛?点心、豆馅儿饽饽、盆糕、炸卷圈都是热的,大碗茶给一个铜子儿管够喝!”

郭得友笑道:“挺全乎啊。”随便要了几件点心,先喝碗茶,从汗毛孔里透着畅快。丁卯从来不沾这些玩意儿,看郭得友美滋滋连吃带喝,也伸手掰了块饽饽啃,那豆馅儿自然不比他在丁府吃的讲究,既不碾皮也不磨碎,里面搁的不知什么糖,倒是漫无边际地甜。那茶十分粗劣,不过拿茶叶压着井水的苦涩罢了。他在薛家折腾半晌也饿了,吃了半块饽饽喝几口茶水便放下不吃,再看郭得友已将桌上吃食一扫光,丁卯小声道:“好吃吗?”

“好吃不好吃的,不吃就饿肚子了。”郭得友塞了一嘴,说话呜噜呜噜,“我们小老百姓,捞半个月漂子,关的饷钱还不够府上一桌菜,还挑嘛,有啥吃啥。”

丁卯碰个软钉子,讪讪地转头与茶棚老板搭话,那老板五十来岁,额上已有深纹,穿一件蓝粗布小褂,底下褐色麻布裤子,手脚利落,满面堆欢,两颊生着两个深深的酒窝,看着有几分诡异的喜兴感。丁卯透过茶棚板壁后窗眺望,只见隔着若干农田过去,远远的是一座村庄,便指着那村子道:“老板,您是住那里的?”

那老板连连点头:“是是是,那是葛家村,六七十户人家,连我在内,都姓葛。”

“这边,好像有些偏僻,生意好做吗?”丁卯没话找话,谁知这一来却打开了葛老板话匣子,“没多少生意,可我呐,也不指着这个营生,漕运商会养着我呐!”

郭得友眉毛一动,冷眼看丁卯,丁卯双眼眨巴眨巴:“哟,漕运商会,那可是咱天津卫地界上的大商会,原来您是漕运的人。”

“不敢当不敢当。”葛老板说话透着得意,拉把条凳坐近了,“我那会儿没在船上,是底下拉纤的。太后老佛爷还在那会儿我就跑河拉纤,一干二十年。”

“河里不是有水吗,怎么还要拉纤?”

丁卯这话一问,郭得友便知这少爷当真是一门心思钻研死人,对家里的营生一窍不通,果然那葛老板笑道:“介小兄弟一看就不懂水,会游泳不……哦尼了腿脚不好,小的说错话了,您别往心里去。”说着替丁卯斟满了茶。

丁卯尴尬一笑:“也下过水的。”

郭得友补充道:“下过水,下过水,差不点儿没淹死,嗯。”

丁卯悄悄伸手过去,在桌下捣了郭得友一拳。郭得友脸上肌肉一跳,忍下了。只听葛老板道:“介小兄弟看穿着打扮就不是小老百姓家孩子,肯定不能往河里游野泳去。河道里淤泥多水草多,大清没亡那会儿,光咱天津卫介一段河道,朝廷每年要花几千上万两银子去疏通。再后来朝廷打长毛,钱都充了军饷,河道越堵越窄,船走不动,就只能雇人拉纤。我是那拉纤的,可还跟别人不一样,我是’半份儿’。”

“半份儿?”丁卯更觉新鲜,“这是什么?”

那葛老板端茶喝水,故意停一秒卖关子,郭得友接过话茬道:“就是打头的纤夫,船走快走慢全指望他带,力气要大,眼光要准,能判断水流和船行的情况,还得降得住其他拉纤的。光有力气不行,还得有经验,有人品,甭管什么活儿,得比别的纤夫多得半份儿工钱。所以叫’半份儿’。”

这夸自己的话,打别人嘴里说出来,是格外入耳。葛老板放下茶碗,喜迎对方赞美目光。丁卯挑了挑大拇哥笑道:“那您真是能干。”

郭得友悄悄向他耳畔道:“你怎么不挑中指了?那不是你夸人的法子么?”

丁卯也悄声道:“单夸你用的,你与别个都不同。”

葛老板道:“百吨船至少使十个纤夫,一人一块板儿,二寸宽,两尺来长,这头一个眼儿,绳子这么栓过去是个套儿。那头跟主绳连着,十个人一起拉,加上喊号子的,做饭的伙夫,一队人马总有十二三个。当’半份儿’要点经验,干拉的有膀子力气就得。没饭辙了就来,得俩现钱儿一甩肩膀回家。我跟他们那些个都不一样,我天天都去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只要河不上冻就不落空儿,我得攒钱娶媳妇,将来得有人给我哭灵摔盆不是?”

丁卯趁葛老板喝茶功夫又悄悄向郭得友道:“这老板跟你好像,成天琢磨有人给你上坟。我跟你讲,死了的人就是无机物,埋在土里很快会被细菌降解,那孩子就是把肺都哭出来,你也听不见。”

郭得友淡定地道:“孩子不论,我媳妇都没了,要不是为了救你这兔崽子,何至于啥都捞不着。”

丁卯将头一侧,白眼一翻道:“可你有师弟了啊!古人云,兄友弟恭,风顺雨调,对你事业好。我都对师哥你很恭敬了,你也对我好点儿。”

“我都把你扛背上了还不够好,一会儿把您顶天灵盖上走着?我是捞漂子的,不是码头扛大包的,小祖宗!再说了,师弟归师弟,我是能拿你当媳妇儿使,还是当我儿子使?”

丁卯脸上微红,回呛道:“活得好端端地,等我给你摔盆么?”又向葛老板道:“那您这么不辞辛苦的,漕运商会又是怎么把您养起来的?”

“咳,可说呢!”葛老板指着自己那俩酒窝道,“介俩玩意儿,可不是天生的,我四十三那年才添的!行船难呐!船在水上走,两边都有路劫。这帮人都在岸上眯着,专门吃过往的漕运。只要有船过来,就连比划带喊,你就得给!出门前都备着这笔买路钱呢,现大洋一包一包的,二十三十,五十一百,还有饽饽馒头什么的。看是要饭的,扔窝窝头就完了。怕是路劫,那不给钱没跑!”

“诶?你们在水里,他们在岸上,又不是西班牙葡萄牙的海盗能乘船追你们,还怕他们?”丁卯说溜了嘴,葛老板倒没在意,叹口气道:“他们是没船,可是有枪啊!知道耳闸嘛,起那一直到汉沽,到北塘入海。就这么二十来里地,路劫拿笤帚疙瘩裹块红布一比划你就得给钱。你说我不给,就给你来个样看看!光绪年间,哦,就老佛爷在北平菜市口砍了姓谭的那年,我们过东河。正好顺风顺水,就叫我们这帮拉纤的都上了船跑一段,一百四十多吨的大槽子,棚子一扯,走得飞快。对面路劫喊要钱,我们那船头儿正扶着舵呢,也是漕运商会的老人了,可他那天有点托大,可能是想船这么快,我不理你就得了,停下来给钱还耽误功夫。结果呐,人家一看,喝!不理我这茬儿?头一枪就把吊蓬的绳子给打断了,七丈多高的桅杆,“大五福”的什锦白布用了三四个,跨度起码八米!船篷哗啦这么一掉,船就一歪,在水面上打转转。对面二一枪就把船头儿撂倒了。路劫钱也不要,走了!船头儿的女人孩子都在船上呢,一路哭得惨呐!我们这些个爷们儿都听不下去了。等船到了小王庄,只能上岸修船,料理丧事。大伙儿凑凑份子钱给孤儿寡母,心里都难受,万一哪天自己死在漕运上了,老婆孩子也得这么哭自个儿。”

“可料理丧事那天,路劫又来了。介回我们看明白了,感情不是普通路劫,在鱼市那边都成了气候啦,叫个什么’一生门’,还说买路钱没给,上来五六十条土匪,要砸灵堂!官面上来了俩巡警,一看这架势吓得缩了。我们一船人连上家属才二十多口子,跟船的几个伙友都给打了,孤儿寡母全给踹到一边去,那小闺女儿七八岁,爬在棺材上护着她爹尸身,哭劈了嗓子。我受不了介个我,从香碗里抓出两根法条往我腮帮子上一左一右这么一插,流着血就盘腿往棺材前头一坐!对面出来个人,操刀子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来两块儿,我一看,还狠?站起来又抓三根法条,照我自己肚子上这么一捅,前头进去后头出来,三根六洞,前后流血,肠子顺着洞眼儿固秋。这么着,这帮子人给吓退了,也兴许是估摸着这趟船连修带死人,榨不出油水了,呼呼啦啦都走了。我给抬回家躺了大半年,商会的鱼四爷来了,说丁义秋丁会长赞我忠勇仁义,今后用不着我拉纤,按漕运最忙时候的工钱,每半年给我关一次现大洋,一直养到我咽气。”

丁卯早已听得目瞪口呆,葛老板掀起蓝布短褂,果然肚腹上三个疤痕排得整整齐齐,他学法医出身,看得清楚那创口当时必然极深,葛老板再转过去,后背也是三个疤痕,与身体前端对应。

葛老板放下褂子望天拱手道:“我干了半辈子,末了还是托丁会长的福,四十多岁终于娶妻生子,还有余钱供孩子上个私塾。这身子水上地上的活儿都干不得了,就家附近摆个小摊,谁过路渴了喝完茶,聊会儿天,我把漕运商会的福德传扬传扬,这辈子忘不了丁会长的好儿!”

丁卯一时无话,郭得友结清茶钱,背着丁卯离开茶棚,葛老板还在身后挥手相送。郭得友走了片刻,忍不得,问丁卯道:“你恁么嫩么消停?”

“我……我是真不知道家里的生意这么难。”丁卯垂头丧气,“我爹和胡叔两个人是怎么撑过来的。”

郭得友想说什么,停了片刻又憋回去了,又走几步才道:“难是难,跟你想的难处可能不太一样。漕运商会,说是商会,其实是个帮派。你在国外学洋人那套贸易的东西,在天津卫是转不起来的。还有你总说的什么洋科学,能认的人也不多。”

丁卯竟未反驳,低头沉思片刻道:“那他们都认什么?”

“认什么?老百姓认洋米洋面,洋火洋布,朝廷认洋枪洋炮。反正洋务运动搞了这老些年,我还是白天捞漂子晚上点油灯,没太多变化。”

丁卯又不说话了,过半晌郭得友向上托托他:“睡着了?”

“没。”丁卯搭话倒快,“我在国外,见过许多好东西,也有许多好制度,洋人有些是非常聪明的,有些也不讲理。总归什么时候我能在漕运商会用上那些好东西,好办法,做事就没那么难了。都能用上,天津就没那么难了,中国也就没那么难了。”

郭得友听这话便如小孩儿赌咒发誓“自己长大了要上天入地如何如何”一般幼稚可笑,只是听丁卯说得郑重,又不忍心打击他,不由自主竟附和着点点头:“嗯,就没那么难了!”



评论(33)

热度(312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